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鑫缘精典红楼人物评论:邢王二夫人-斯世斯文

红楼人物评论:邢王二夫人-斯世斯文
林黛玉进贾府一回被选入中学课本,编者大概是觉得这是宝黛故事的开端,有些意思。殊不知读者跟黛玉一样,走马观花一路下来,到哪都是生地方,李彩烨看谁都是生人。“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这是哪跟哪,谁跟谁呀?不过一回回看下去,回头再看这一回,就会发现有点意思。
原来大舅母就是邢夫人,二舅母就是王夫人。
贾母让黛玉去见两个母舅,黛玉也就先跟着邢夫人到了贾赦家:
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娄彩敏,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
这里提供了两个信息,第一,大舅母家与荣府正院距离有点远,中间隔了一个花园,暗示关系的疏远;第二,建筑不如贾母那边豪华壮丽,暗示经济条件要差一些。记住这两条三维鱼乐队,再看二舅贾政家: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
作者接着交待:“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可见这正室荣禧堂是荣国府政务活动中心,归贾政和王夫人管,但只有重大仪礼时才用,平时为方便只住旁边的耳房。这就好像太和殿是雍正朝廷的政治中心,而实际的办公地却在军机处一样。
从宗法上讲,邢夫人的地位高于王夫人。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贾母率两府女众行大礼,邢夫人排在王夫人前面,但她的实际地位远低于王夫人,这从荣国府的建筑布局就能发现些端倪。

邢夫人地位的低下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娘家不行。她本来就不是贾赦的正妻,或是贾赦丧偶再娶,或是小妾扶正,总之娘家没什么背景。她的胞弟邢德全,就是在天香楼吃酒赌钱的那个“傻大舅”,跟贾珍抱怨他姐姐:“老贤甥凉拌蒜苗,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而王夫人的娘家则是四大家族之一,兄弟王子腾是九省都检点,姊妹又嫁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王熙凤曾对贾琏说:“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这样的家境邢夫人怎么比得起呢?
其次是丈夫不行。贾赦是贾母的长子,虽然也袭着官,却不过是一个虚职;品性也差,每天只是与小老婆们在一起吃酒作乐,让贾母看不着不顺眼。贾政怎么说也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品性端直,更非贾赦可比。贾母偏心,更喜欢二儿子,妻因夫贵,王夫人跟着受宠也是常情。
第三是儿女不行,邢夫人一生无儿无女,贾琏和迎春都是贾赦前妻所生。而王夫人的女儿元春做了贵妃,儿子宝玉又是贾母的心肝宝贝。母因子贵,邢夫人也比不过王夫人。
这样的出身和地位深刻影响了邢夫人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凤姐看得准: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邢夫人最为匪夷所思的行为,是替贾赦求鸳鸯作小老婆,这难道是后妃之德吗?奇怪她怎么就没有凤姐和夏金桂那样的酸性呢?也许是她太怕贾赦了,再说自己也是庶妾出身,没觉得多个姐妹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想想连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黛玉还称袭人为“好嫂子”,则邢夫人帮老公多讨一个小老婆,似乎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但她在这件事上的一些话语,却处处显示着个性的愚犟。
她的提议被凤姐驳回后,她说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冰山奶爸,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看看她给贾赦找的理由:“胡子苍白了”,不是胡子白了不该找妾,反倒是胡子白了不该被驳回;“又作了官的”,可见她也觉得作了官就应该三妻四妾的;“一个大儿子”,母亲疼大儿子,就应该给儿子找小老婆。这都是什么道理?但在她那里就是成立的。她唯一不算糊涂的是,凤姐作为儿媳妇,不好替公公说这事,还是得她自己去说,一点没想到这是找钉子碰去。后来她给鸳鸯开出的理由也俗不可耐:“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这里虽是劝鸳鸯,暴露的完全是她自己的格调:要使唤谁就使唤谁,她就这点追求。
贾母本来就不大待见她,平时就少不得有些眉高眼低的,现在她居然还要自讨没趣,结果正如凤姐所料,碰了一鼻子灰,被贾母狠狠数落了一顿。贾母数落完她,就把先前因这事闹得不欢而散的那群人招回来,接着打牌。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和凤姐,四人一桌。王夫人和凤姐都说四缺一,再加一个吧,于是贾母把鸳鸯叫来。玩了半天,贾琏来了,原来是贾赦那头还等信儿呢,要叫邢夫人回去。——直到现在,我们才注意到,那四五个人开心打牌的时候,邢夫人一直在旁边晾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贾琏来了——“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这贾母也真够损的,这么寒伧大儿媳妇申不害变法。
邢夫人有气不敢跟贾母使,那就只能跟王夫人和凤姐使。在王夫人那里,怎么说她也是嫂子;在凤姐那里,她是名正严顺的亲婆婆,凤姐亲近王夫人,不拿她当回事,她早就憋着气等着发泄呢。于是,傻大姐在园子里拾到了一个绣春囊,被她撞见,她就封好打发人送给王夫人,意思是看你这家是怎么管的。她陪房的亲家母得罪了尤氏,被凤姐叫人给捆上了,她就成心给凤姐一个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法医弃后,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当着许多人,又陪着笑,又叫二奶,又说完就走,这真让凤姐有脸没处搁了。
不过邢夫人的能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可能掀起更大的波澜。对于抄检大观园这样关系贾府人事变动的大事,她就只能作个外缘,而主因还在她的妯娌——王夫人。

宝钗有一次对贾母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说:“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这里宝钗的姨娘,就是指王夫人。
贾母说王夫人“和木头似的”,除了说她不会在婆婆面前讨巧,还可以作这样的理解:这是一个形同槁木,毫无生气的女人。自己没有生机,也从心底里排斥美丽女孩的天然性情,以木质的生硬来桎梏她们的青春。有时挺替政老爷抱屈的,贾政无疑是一个诗酒风流的人物,他对于林四娘的赏识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可他却娶了这样一个木木的货色。
《红楼梦》中许多人物都有对应的象征物,比如贾母是“猴子身轻站树梢”,代表树倒猢狲散;元春是爆竹,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探春是玫瑰,花好看而刺扎手。那王夫人是什么呢?我思量许久,想到了木鸡。
《庄子》里有则典故,有人为王养斗鸡,一开始那鸡“虚骄而恃气”,不行;养到“疾视而盛气”,盛气凌鸡,还不行;最后养到“呆若木鸡”,可以了:“鸡无敢应者,反走矣”。因为这木鸡面对强敌木然不动,但不动则已,扑楞楞一下口就来个狠的。
与邢夫人相比,王夫人还是有些大家子气的。抄检大观园人手不够村长放过我吧,她就把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拉上,因为她向来视邢夫人的心腹原无二意。不过与其说她的心量比邢夫人大,不如说她从未把邢夫人看成要防一着的对手,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她的全副心思都用在宝玉身上。贾政笞挞宝玉,她抱着板子哭:“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哭着哭着,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话真是细思极恐——你与其说是心疼宝玉,不如说是惦记自己将来没有依靠。
于是,这只木鸡在宝玉周围来回巡视,往里看是护雏情深沙城老窖,但转脸间就能变成对外部威胁冷血的杀伐;平时一副呆相,一发作则凶相毕露,一扑楞翅子便要叼出一条人命来。
第一条人命是金钏的。那天中午,宝玉闲行走到王夫人房内。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坐在旁边捶腿。宝玉金钏二人未免有些轻薄的言语动作,哪想到王夫人睡梦中有留着警觉: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久弥直树。”
说时迟,那时快,这不正是一只木鸡从呆立到反扑吗?结果金钏羞愤投井而死。
第二条人命是晴雯的。晴雯蒙屈,自然怨王善保家的有谗在先,但主要还在于王夫人对她的憎恶:“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因而一见便必欲除之而后快:
“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锦衣风流!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结果晴雯被赶出大观园,负气而病,折磨至死。
第三条人命就是黛玉的,黛玉在《葬花词》中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看前八十回,诸人对黛玉那么好,谁能给她这种摧残呢?想来只有王夫人。晴有林风鑫缘精典,从王夫人憎厌晴雯的态度里,依稀可以看出她对黛玉的态度,曹雪芹原稿中,黛玉之死无疑与她的“严相逼”有关。
王夫人骂晴雯的时候,作者写道:“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这真是极大的反讽。看看这个“天真烂漫”,不知“饰词掩意”人,是怎么跟老太太解释的:“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她下去了。”这何尝是不知“饰词掩意”,她也知道贾母喜欢晴雯,也知道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居然生编出这样的鬼话来掩饰。
王夫人对宝玉夹藏私心的占有和对无辜儿女无情的摧残引发了宝玉极大的反感。他不便直言,便在《芙蓉女儿诔》中以曲笔写道:“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果说诐奴是说王善保家的,那悍妇就是指王夫人。晴雯被逼死,宝玉如此忿恨;黛玉魂归离恨天,宝玉之怨恨又当何如哉!宝玉最后悬崖撒手,自然是对整个红尘世界的弃绝,但首先弃绝的,就是王夫人这个绝情的使人心灰意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