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全部文章 2017年07月14日
陈浩文戈悟觉|岁月和人(五)-梵语浮生

戈悟觉|岁月和人(五)-梵语浮生

梵语浮生,笑望红尘“
“这就是我的论文,写在大地上的论文。我和大家一起写下这篇献给我们国家的论文,二十年来火车畅通无阻,便是合格证书。”

文字:戈悟觉 编辑: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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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古淖尔只有四户人家。四户人家守着一口井。家家门口竖一根栓马桩。房前空地开阔,有两三个足球场大。
人们爱把沙漠比成海。可是那起伏延绵的沙丘,比波谷浪峰高大多了!山田光子哪怕是海啸、暴雨、飓风,也是难以比拟的。沙漠有着庄严的粗莽,原始的蛮荒,沉静的自信,连绵的柔情。在明净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下,沙丘一动不动,似乎就这样躺卧了一万年,还要再躺卧万年。
太阳西沉。落日是这样大,这样红,大得令人惊骇,红得令人眩目。
大自然以境南的壮美和奇异的肃穆,沁人心肺。他们三人长久地注视着,好象沙漠一般悄寂无声,缄口不语。世界本来应该是寂静的。
李雯突然哭起来。
莫刚慌张地问:“你怎么啦? ”
“我害怕,想妈妈。”李雯抽噎着,“不,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别管我。”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又笑了。
张文俊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真难想象,北京公共汽车那么挤,等车的人那么多。”
莫刚严肃地说:“我们三个人,对,还有云生,四个人,我们对着沙漠和天空宣誓,谁也不跟谁隔心,谁也不走,行不行?”
他们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发出誓言。
张文俊低声说,“我保证!”
李雯点点头,“我保证。”
哈金河和白云生坐在一起。
“你们从北京来?”
白云生说,“嗯。”
“还回去吗?”
“分配来的。”
“茶房庙,我们那是外姓的丫头都不愿嫁进来的地方,陈浩文你们能苦得住?”
白云生抬头望一眼傍晚时分依旧这般晴朗的天空。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他把羊皮袄紧了紧,心里感到莫名的凄凉。
“总不会白受苦吧?”
他这么说,也不知道是问哈金河,还是问自已。
13
他们来到在地图上插小红旗的地方。茶房庙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庄一面濒临黄河,三面被高大的沙丘包围本耶普。
传说这里的农民是黄河纤夫的后代。从前这里是丝绸之路的通道,有个茶房庙给过往商旅行人歇脚,庙里有个道人给烧水烹茶。如今,丝绸之路早被流沙掩没,茶房庙的庙宇也埋在沙子底下形迹不露了。
陈鸣坤副研究员和农业大学毕业生金明,先于他们三天到达留恋造句。陈鸣坤满头的白发, 一副学者风度。他五短身材,脑袋很大,谈吐睿智,待人严厉。他是茶房庙治沙站站长。金明是个脸色苍白,个子瘦长、落落寡合的年轻人。
“茶房庙治理沙漠研究站”的站址,设在沙神庙里。这是全村唯一见到砖头的房子,屋檐上上塑着如龙如蛇又如蝎虎的什么动物。庙前有一棵柳树,庙后已被流沙埋住半边。庙里的神仙已露出稻草、木棍和土坯,供桌上却有烟火。因为得到村民的同意,两不误,他们可以住在这里办公,而村民又可以随时进来烧香磕头。
陈鸣坤和金明是驻站人员,两张行军床,一张白木桌子,两条长板凳和一盏煤油灯这便是全部家具。
设备目前只有神龛下摆着的十来个瓦盆。





14
莫刚他们是晚上到达茶房庙的。第二天一早,站长陈鸣坤就带领他们上沙坡。
沙坡陡立,比村子高出一百七十多米。登上沙坡,头上蓝天赵易山,脚下黄土,他们觉得自己也象一粒沙子,简直微不足道。
陈鸣坤在前面不语地走着。他们五个人紧紧跟随。在一个可以极目远眺的高高的沙丘上,他站住了。
他突然问:“诸位感觉如何?”
大家在喘息,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朔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的白发、他气色红润的脸。
陈鸣坤躲跺脚,说:“诸位脚下踩的欺凌游戏,是驿站,烽火墩。说不定这里从前是一座城!我们现在想在这里造一个火车站,懂吗?在这条千古只有骆驼脚印的丝绸之路上,铺上钢轨。铁路要安全通车一百年。”他停了停,摸摸口袋取出钢笔。把钢笔放在沙地上,不出几秒钟,沙子就把钢笔埋住了。他十分满意自已即时想出来的直观教具。把钢笔放回口袋,他继续说:“钢轨上有十厘米厚的沙子与宋同行,火车就要停驶。现在需要一百年的气象、士质、水文资料,可我们一天都没有。五十年前,一位瑞典探险家来过,他留下的资料是一句话:这里是死亡之海。一年前,一位外国专家来过,称赞这里是世界的沙都。沙都,懂吗?沙漠之首都,不是词。”
大家静静地听着。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沙子在看不见的风的驱使下无声地滑动。
“铁路穿过流动沙丘,在当今世界没有先例。埃及有一条铁路要穿过一公里沙漠地带,结果打了一条隧道。我们是四十七公里!能不能从科学技术上固定流沙,确保铁路安全,要我们两年内作出回答。办得到,这就是奇迹、创举;我们说不行,铁路就要两次跨黄河,从南岸地震区通过,绕道一百九十公里,打凿隧道七公里。诸位,这便是我们面临的任务和选择。好,我们马上开始工作。”
白云生说: “陈站长,没有任何困难能挡住我们,我们完全有信心……”
陈鸣坤严厉地望了他一眼,说: “什么信心?我们是搞科学的。给我们两年时间,不是两分钟。是方案,蓝图,数据,不是态度,决心,空话赖文峰现状。”
他们才初次见面,说话就这样不留情。大家为之愕然。
“陈站长,”莫刚说,“我们是为了搞科学研究才来这里的。你应该让白云生把话说完。”
这个高高的宽肩膀的小伙子,竟然敢顶撞他。他注意地看了看莫刚。
“我会让你们吃苦的。为科学吃苦值得。你们要踏踏实实干。吹牛,说大话,别到我这里来!”陈鸣坤冷静了一下,他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条件反射,是一种生理厌恶。他听不得随意表态。这是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不允许在他领导的治沙站里今后说空话、 大话养成习惯。不过,也许是他过于敏感了。他对白云生说: “你说吧,说下去。”
白云生说:“陈站长对我教育很及时,我接受批评。”
陈鸣坤连连挥手。他皱起眉头说:“这叫什么教育?我态度粗暴,老毛病!”这第一天的情绪就给败坏了。他问莫刚:“你叫什么?”
莫刚回答了。
陈鸣坤点点头,说:“这回记住了。”
15
这些早出晚归,食无定时的人,在农民家吃了几天饭,不方便,只得自己起火。三块石头支个借来的锅,这便是炊具。
李雯围着“锅台”转。陈鸣坤和金明负责“固体燃料”。为了不和农民争柴禾,他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拾。大家订了一条守则:谁出野外回来都得背一捆柴禾,违者罚烧火。
烧火是最可怕的了。李雯已奋斗得两眼泪汪汪。她趴在地上吹火,可是光冒烟。
陈鸣坤安慰说:“这说明沙生植物生命力顽强,可敬可佩。”
在治沙站里,只有李雯敢和陈鸣坤开玩笑。李雯是他的助手,还可能因为他俩是锅台边的战友。
李雯说:“你还说俏皮话, 又吃不上饭了!”
陈鸣坤仍然是一本正经地说:“这又说明人的生命力脆弱,一顿饭不吃就难受。刚才给你的花棒,干旱一百天还能保持一定湿度……”
说是说,吃饭还是要紧。陈鸣坤和李雯两个人趴在地上一起吹火。火苗升起来了。
李雯跳了起来:“着啦!”
陈鸣坤一脸黑灰,喃喃地笑着说:“人是最伟大的,最伟大的。”
这时候,在黄河冰面上是另一场战斗。莫刚、白云生和张文俊负责供应“液体”。
黄河上正是可以跑汽车的季节。他们抡着大锤用铁钎凿冰洞。碎冰溅到他们的衣服上、头发上、耳朵里、嘴里。白云生手上打了血泡,莫刚热得只穿一件绒衣,张文俊自觉体重减轻了五公斤,按他的话说,“瘦得肉包骨头”了。
冰窟窿打开了。他们刚坐下来休息,张文俊又惊慌失措地喊起来:
“快,快,又冻上了!”
莫刚提着水桶跑过来颜红君。一场虚惊,水面只是一层薄冰。莫刚打了满满两桶水。冬天的黄河水,微微发绿,清澈见桶底。
莫刚挑起水桶刚要走,多事的张文俊又喊起来了泥浆搏击。这回是好事,河里跳出一条金尾大鲤鱼。
张文俊离鲤鱼最近。他似乎是肩负着历史重任了,正了正眼睛,蹑手蹑脚的好象捉蜻蜓一般去接近鲤鱼蹉跎曲。
白云生默不做声地在一旁看着。
莫刚笑着喊:“快,扑上去!”
张文俊向莫刚摆摆手,索性两腿趴下来往前爬,生怕惊动了那活蹦乱跳的鲤鱼。然而垂死挣扎的鲤鱼又跳进冰窟窿里去了。
莫刚放下水桶跑过来,抱住张文俊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大声笑着。
张文俊也大度地说:“不要紧,反正在祖国的黄河里养着,它跑不了。你信不信?我们打赌!”
这天吃饭,张文俊还煞有介事地说汤里有鱼腥味。结果连陈鸣坤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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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黄河冰面上阳光耀眼,是难得的好天气。可是到了夜晚,刮起了西北风。风怪叫着,呼啸着,有如一只巨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地寻找它的复仇对象。
莫刚和白云生住在一起。 房东早睡了。白云生眼睁睁地躺在被窝里。莫刚伏在炕桌上整理资料。
窗户纸在哗啦哗啦乱响。小油灯的火苗在扑闪着。熏黑的土墙上,挂着镰刀、轭套、笸箩和鞭杆。书籍和资料、笔记本捆成包,吊在房梁上,拖着浓黑的巨大的阴影,在微微晃动着,抖落下难以觉察可是能呼吸到的灰尘马诺下跪。
屋子里很冷。 钢笔常常不出水,给冻住了。
莫刚在钢笔尖上呵着气,搓搓手,又把手塞到炕席下取暖。这是享受,炕被羊粪煨得很热。
莫刚瞥一眼白云生说:“还没睡着!”
白云生问:“我们来多久了?”
莫刚说:“十七天。”
白云生不说话了。莫刚从炕席下伸出手,又埋头写字。
许久,白云生沉重地叹了口气,说:“这辈子还有好长啊!”
门缝透风。毡帘被风掀动德雷尔一家,一下一下地拍着门框。
17
七九河开。
开河之夜,传来了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冰层断裂的声响。这是春天分娩时的阵痛叫喊。于是一天早晨,黄河突然涨满春水,河面上漂流着大大小小灰白的冰凌。冰凌拥挤着,碰撞着维尼琼斯,沉浮着,箭一般地飞泻而去,令人目眩,惊叹,心悸。
不几天, 清清的黄河水混浊了。奔腾的春潮偶而夹带着一块迟到的冰凌,不合时宜地给人们带来惊慌。
莫刚和白云生进县城采购回村。他们买了两袋粮食,一只剥了皮的肥羊,一条牛腿和搭配的牛头。羊皮筏满载而归。十五个吹得胀鼓鼓的腊黄的羊皮囊,平稳而轻捷地载负着他们。
茶房庙的筏手堪称天下第一流。莫刚和白云生一人一桨。他俩听从筏手指挥,前后左右地划着。
蓝天里有一条扫帚云横空而过。那是强劲的东风留下的痕迹,却象是画上的,纹丝不动。河面宽阔,水势浩大。坐在羊皮筏上,只见四周汪洋一片,河岸是黄濛濛的一条线。浪拍着皮囊,咕咚咕咚欢快地喧闹着,河水就在他们的鞋底下鸣咽。
简陋的羊皮筏在桀骜不驯的黄河上安然无恙,给人带来一种征服自然的快感。筏子飞快地顺流而下,简直是一种享受!
羊皮筏从中穿流而出,向岸边漂去。这时,一块筏子一般大的冰凌拦腰撞来。白云生漫不经心地用桨去撑挡。冰凌顺势掠过,白云生失去重心,一头栽到河里。
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莫刚!”便被波涛吞没了。
莫刚撂掉身上的老羊皮袄,纵身跳下黄河。
河水不觉得冷。水中很亮,透着光,却只模模糊糊看见白云生在手忙脚乱挣扎着的身影。莫刚拼力游去。他游泳的技术并不好,棉衣棉裤更如同铅般的沉重。双脚踩到河床上了,他把白云生托出水面,自己也浮了上来。水并不深,但水流很急。羊皮筏已漂到远远的岸边。筏手从岸上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边喊:“往前!往前水浅!”
他俩又沉下去了。白云生的死命挣扎,使莫刚几乎难以脱身。他扼住白云生的脖颈,在河底下爬着拖拽白云生。河底全是泥沙,浑浑沌沌,什么也看不见了。
筏手蹚着水过来。莫刚一手握住他伸来的桨。手冻麻了,桨上全是冰碴,他竟能紧紧握住。白云生的脑袋露出来了。他哼哼着,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头发上是一团泥。
白云生站不住,莫刚背着他。衣服结上冰一动就咔咔作响。筏手把老羊皮袄披在他俩身上。走上河滩,莫刚才感到极度地疲乏和彻骨的寒冷。两脚不由自主地发颤,牙齿在不停地对磕。他竟这样无能为力黄昏色的咏使,自己都觉得好笑。
莫刚的运动员的强健的体质,使他挺过来了。
那天他喝了村民端来的一大碗白酒。在烧得烫人的热炕上盖了三条棉被。到晚上,他就下了坑,甚至没有感冒。
白云生却整整病了一个星期。
他俩在二十三岁的年纪,就这样惊心动魄地面对过死亡。
这天晚上,白云生躺在热炕上打寒颤,但他头脑却分外清醒提前预知的情。
“我还以为这辈子活到头了。真的,我在黄河底下就这么想。”
“前几天,你还担心活得太长了。”莫刚笑着说。
“你救了我,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因为有了你才有我今后的一切,我会永远让自己明白这一点……”
莫刚说:“要是我掉到黄河里,你也会救我的。这回,碰巧是你掉下去了。”
他们的谈话,被兴冲冲的张文俊打断了。他听老乡说,冬眠的刺猬滋补身体,便掂上锹在沙洼里找,挖了几十个刺猬洞厉嫣嫣,才抓到一只又瘦又干的刺猬。可是他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陈鸣坤半夜才从沙漠里回来,一听金明说出事了,便来到白云生住处。
刺猬剥去毛扎扎的皮,才是一小碗肉。一屋子人都劝白云生把刺猬肉吃下去。李雯端着一碗红糖水在一旁站着。
“怎么回事久弥直树?”陈鸣坤一进屋,就严厉地责问。
“掉到水里了外星人陈山。”莫刚说。
“水里?什么水里!上了十七年学,二十三岁,往水里掉干什么汽水肉的做法?”
“又不是故意的。”李雯壮壮胆申辨道。
“黄河可不管你故意不故意!你们没有权利不小心!懂吗?”
“懂啦。”张文俊答应。他们几个好象有分工似的,一人一答。
“你没事儿吧?陈鸣坤问莫刚。
“我也有错。”
“我问你身体。”
“啊,健康。”莫刚说。
“以后不许走水路了。我们是治沙的,从沙漠里进城。”陈鸣坤说。
几个村民挤在一边,一声不敢吭。
从这以后,采购食物的工作全由村民承包了。




(本文选自戈悟觉先生小说集《一生中的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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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中篇小说发表在我国《十月》杂志,被中国电视剧艺术委员会选中改编为电视剧《从前我们也年轻》,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后日本治沙专家远山正英教授推荐,又在日本电视台播出。为此,“梵语浮生”特连载原稿《岁月和人》以飨读者。
编者有话说

作者简介
戈悟觉:温州人。国家一级作家,教授,文化学者。国务院授予“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
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主动要求去大西北工作。曾任宁夏日报文艺部主任,特派记者,人民日报特约作家,宁夏文联副主席,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政协常委、文化组长。1980年加人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入选英国剑桥国际笔会。1995年调回温州。在国内外大学任教讲学。曾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创建温州东方道德文化学会。原创作品600多万字,主编书籍约700万字,出版《她和她的女友》《来过西部》等著作20多册。20多次获国家级、省级奖项。有英、法、日、俄、保等文字译本。录制电视剧4部,参加中法、中日文化交流。
作品被海外藏书家评为“最具收藏价值的百名中国作家”。
往期回顾
戈悟觉|岁月和人(一)
戈悟觉|岁月和人(二)
戈悟觉|岁月和人(三)
戈悟觉|岁月和人(四)
梵语浮生,笑望红尘
FANYUFUSHENG
文学顾问:杨献平
主编:晓 蕾
创意总监:无序的山岚
审稿编辑:胭脂 幽谷听泉
排版设计:飘然 萱草 琪琪
终审校对:陌小猫
后台管理:司马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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